江湖|行棋_之壹

當冬日漸漸放暖,春天漸近。

那一日,難得閒居於仙境內的儒生,親自動手擺置了木案,鋪了一地乾草,在劍客信步走近園中亭前時,托腮靜望天光的儒生盼了過去,出聲:「小釵,我們來下棋吧!」

劍客停下腳步,兩人無聲對望半晌。

日陽溫柔,徐風拂動,確實是難得的一日無甚大事,可消磨!看著儒生靜待答覆的笑顏,劍客點點頭,撩袍落坐,與他相對,擺盤,抓子,然後先落子。

儒生抓子後,捻一撮茶葉至壺中,爐上文火,寒泉慢燒,待第一注茶分斟於碗,細看浮沫,他才心有成算,啜一口茶,跟著落子。

儒生不計較輸贏,他已經立下目標--是輸或是贏,共幾子,在行棋前都有了計較,對弈只是達成的過程,而這過程,便是他的興趣。

老謀深算。

有時候,劍客確實覺得,這四字用在儒生身上再恰當不過了。

沒有輸贏的期待感,卻樂在「棋」中推演,一盤棋若是足夠時間,能平心靜氣地下,儒生往往要耗上好半天功夫,如此節奏,真是老人家步子。

不過,倒也無違和。

山中無曆月,寒盡不知年。

歲月荏苒而過,江湖風起雲湧,一路行來,經年累月,曠日難計,確實,他們不都是老頭子了嘛!臉皮上看不出來年紀,白髮早已昭明了滄桑。

喀!劍客又落下一子。

相較於儒生的步步算計,劍客的行棋倒是簡單直接多了。

白煙裊裊,茶香縈繞,一朵梅花順風而落,輕砸盤面,翩然翻動於黑、白玉石之間,劍客的目光被拉了過去,直到儒生雙指掐起它,置於眼前端詳,而後舉袖捂面打了一個噴嚏。

「誰啊……」儒生低喃一句。

劍客不由莞爾,提碗淺啜茶一口,知道儒生必定想著是誰又在念叨他了。

畢竟前陣子大動干戈,如今善後尚未完全,儒生會感到心虛實在很正常,而自己這個無論如何都會被認定為「同謀」的,也很自覺的足不出遠戶,以免先撞了個前輩之類的。

刀光劍影的江湖歲月中,偶爾得歇的日子,反倒得把皮繃得緊緊的--這種情況,說真的,在許多年前,劍客確實無法想像。

屈世途時常跳腳著大喊「誤交損友」。

那劍客覺得,自己嘛,大概可以說是「誤入歧途」吧?被拐了,被坑了,卻已經淡然從容且逆來順受,不知該道自己太好相處,或者對方太過可惡呢?

喀!見儒生終於騰出手再下一著,劍客又在交錯縱橫的盤上再置一子。

「欸,小釵。」儒生開口。

劍客卻沒有因此停頓。

棋局是輸是贏,劍客無法預測,只是盡自己的努力,起手無回,落子無悔--無法預見的,他沒太多深究,已經遇見的,他曉得見好就收。

因此,儒生時常說他太過擇善固執,語氣中略有些恨鐵不成鋼與莫名可惜的意味。

但劍客不以為意,也不以為然。

誰知道結果如何呢?經歷過世事難料的無常,體會過難如人所願的惆悵,劍客更不願在過程中違逆己意,即使傷敵一千,自損八百,那也是達成目標的一種方式。

他的劍向來由心,念動而發,出招遲疑,那才是致命。

雖然,他也不是沒有出手遲疑的時候……

而總讓劍客審時度勢的儒生,同樣會有手起刀落,殺伐果決得連劍客都感到措手不及的時候,然後,十之八九,接著便是他必須狼狽幫收尾的坑人戲碼……

劍客突然有些感慨,現在他逃命的腳程,相較早年的「傲少年」,簡直不可同日而語!

上回儒生兒子是怎麼說的?說他與儒生可謂是「老當益壯」,生生堵得他口含湯藥半晌。

--你們都太順著阿爹了!

儒生家的兒子邊搗著瓷缽中的草藥,話語帶著很老成的歎息,與儒生神似的臉上,含著笑。

那時候,劍客確實想不到一句話能夠反駁,所以,有時候他十分慶幸血緣是天性,再逆天的人也無法豁免的須受牽制。

劍客想起,在敵方殘兵逆襲那晚,儒生幾乎是棄械投降般的反身就撈起他家兒子逃出了仙境,倉皇間還能聽見儒生家兒子口中喊著「啊,藥」,而儒生難得氣急敗壞地瞪去一眼。

真是似曾相識的情況啊!

大約,就與劍客每每背負某人殺出重重血路時的憤慨差不離吧!只是相較起來,某人每回做了「虧心事」之後,倒是安分得很,嘴上不說他事,心裡不叨碎語。

而儒生家的兒子嘛,真是一路討價還價得讓劍客再度歎為觀止,望塵莫及……能夠對儒生這麼寡廉鮮恥又理如當然的存在,世上就僅此一位了,真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
報應啊!

屈世途總是如此結論著,說是該素還真也體會一下那種「被欺負卻無從還手」的心焦,憋懆,還有,那種讓了一步又再讓一步的不得不甘願!

果然誰家的娃,誰家的爹忙。

進與退啊……

喀!劍客下子,隨即側首望向月門,那兒有幾隻雞仔撲騰著似啄食,拉回視線,他瞥了一眼正神情自若地傾盡壺中餘茶,準備再注熱湯沏第二回的儒生。

受到了注目,儒生抬眸,騰出一隻手捻白子,白子尚未落定,他便就聽到啾的幾聲,指間白子頓時砸下棋盤,與盤上的棋擊得叮叮作響。

「糟!」

大風掠過,撲簌簌一陣梅花落,數朵覆疊於棋盤上。

將牢穩接住的茶壺置於茶海,捧起茶碗,劍客抬眸再向月門看去,抿一口茶,嘴角笑意微深,見著不遠處儒生俐落抓起袖襬,撈住那群雞仔,手忙腳亂的,腳邊還有兩隻護雛的老母雞拚命拍著翅膀追……

那身影,確實那個運籌帷幄之中,決勝千里之外的素賢人。

只是,日常中嘛,素賢人難免也會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部分。

聽聞動靜,正在備吃食的屈世途拿著大勺奔了過來,看到那位明顯忘了自己交託事項的儒生,手背撫額默了幾秒時間,最後還是忍不住怒吼:「你說說,你……」再瞥及月門旁花圃上雞仔們踏過的爪痕遍布,簡直只能歸罪自己了。

所託非人啊!

「哎,放心,沒事……」儒生瞇眼笑開,扯著腳向後院雞舍過去:「我已經確認過了,草藥還活得成的。」這話的意思簡單又明瞭,還有救就是。

也對,如果連儒生也沒輒,那情況通常就很嚴重了。

只是儒生這般雲淡風輕的語氣,似乎更讓仙境管家跳腳了。

瞧瞧,現在不止兩隻老母雞扯儒生後腿了,連屈世途也無法袖手旁觀地跟在儒生的身後邊叨念邊兼監督去了。

儒生這般三言兩語就把仇恨拉得牢牢的本事,是不是太過分了?難不成真是天賦嗎?有時候,劍客袖手旁觀著,也能共情那種望洋興歎的無力感。

想要日子過得平淡啊,有這位隊友,簡直不能太簡單。

不過,看著儒生本人興風作浪,到底還是比較省事的,至少再麻煩,這人還是在眼前的,而不是得費著腦力揣度著他又整了個什麼身分來著。

捻著手中捏起的棋,劍客想起,曾有一次在與敵方人海對戰的時候,他都已經揮出了劍,結果半途一個遲疑,害得自己差點栽跟頭……

借問,誰會在兩方廝殺時候,忍不住想問眼前人一句「你看起來有點眼熟,我們是不是從前見過」?又不是不要命了!

若在很久很久以前,劍客肯定會覺得此等情況太過荒謬,但見證過太多次儒生的作起戲來「更不要命」的劣根性後,劍客已被磨得沒啥同仇心了,而心境上從從容淡定,也明顯的逐漸消磨去他舉起刀劍時的戾氣,經年累月後,他的出招越來越收發自如……

劍可傷人,亦可自傷,這是所有習武人一開始就知道的道理,可出招越快,殺過的人越多,便越能體會那白刃出鞘,生死一瞬,得忍不能殘,也得戒之,慎之,但卻不能畏之。

就連儒生那溫吞性子,偶爾也免不了來幾場孤勇,引人非議的舉動--畢竟,世事難料,總有莫奈何的時候,要用莫奈何的方式去解。

儒生這理由,總是讓劍客很頭痛,因為不好反駁。

而儒生這結論,也無賴得讓劍客偶爾認真一想就不免反客為主的疼了。

傷就傷啦,命一條還在就還好!儒生曾經如此笑道,用著無事人般置身事外的口吻打趣著,結果受到了十分慘痛的教訓--仙境管家罷工,仙境硬生生斷炊近一年!

劍客想起來還是覺得太冤了,為什麼當時他也要被「連坐處分」?

幸好,那次教訓著實讓儒生十分刻骨銘心,於是之後儒生的分寸大都拿捏得很謹慎,幾乎沒再有輕易玩脫了的情況。

一切都是過程與手段,為了即便自傷也要達成的目標,劍必須出鞘,可出招致傷卻不至殺,也不過一念,願意多留一分餘地。

至少,劍客是這麼想的,而這亦是他不再囿於神兵利器,轉而淬煉心劍的契機。

再說得白話點嘛,那就是--

如果某天他不小心真砍了欺敵又欺己的隊友,那至少還有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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