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湖|未命名_之壹

傘微微張開,就砸上了雨。

啪嗒啪嗒的聲響細密如針,戳著疼,縫著在現實中被扯裂開又在夢中重現的畫面。

儒生靜靜倚在廊上,看著廊外山雨急傾,天藍掩盡,雲披縞素,顏色沉了灰暗,飽滿直墜人間,猝不及防透濕了整個世界,沒有電光雷鳴,卻能轟然震耳的愁悵。

今日是清明。

還未出門,儒生突然就不想再挪移半步。

一陣大風掀來,儒生沒抓得緊的傘竟脫了手,晴可遮陽,雨可避濕,卻不可能周全,但每回展開,圓滿而具體的是送傘人的心意--

意動,身移,拈花的手法,儒生去勾那傘柄,卻抽回一聲劍吟--劍鞘落地,劍刃鋒利,他一頭未扎的長髮有幾縷飄揚著與鋒芒相錯,無聲被削落。

他眨眼。

偷渡而去的流年倒轉……

而後,他笑著旋身,避去直劈而下的刀光。

見著面前人,儒生就笑了,不顧接著追擊來的劍式,甚至引頸就戮似的跨進一步。

下一刻,來人劍尖指於他的眉央,止於他的額前,他額前那一點紅……那朱砂顏色瀲灩,頓時沁亮他模糊眉眼。

認出了是誰,劍客收起刀劍,再瞥儒生一眼,轉而立於他身前。

簡直絕了!劍客總能夠瞬間就逗得自己開懷一嘆,怎麼就老習慣就擋住自己呢?感覺被側目了,儒生搖頭示意無事,然後轉身就走。

「沒錯,往這兒走。」走了兩步,儒生微頓,把還警戒著而倒行著的劍客一把扯走。

 

 

二人並行沒多久,撲面一陣花落,風中招搖著淡淡酒香。

儒生挽袖,遞出手去接那落於掌中已散落不成花的桃花瓣,抿唇,任由它於風中吹落,幾瓣落地,匯為淙淙細響。

劍客順著儒生的視線看去,有溪流蜿蜒而至,在他們足下不遠處打了個彎,合流於絕崖前,傾若倒瀉入凡塵的星斗。

銀河,落九天。

有一管笛音輕揚,響在彼岸。

儒生輕輕推開了劍客讓他止步的留挽,他徑直涉水,覓那清音。

履濕石滑,覆於已被沖刷得毫無稜角形狀上的苔,總令人防不勝防,儒生略失了平衡,身後跟著踩了進來的劍客忙拉住了他。

望著劍客慣常蹙起的眉,儒生笑得理如當然。

星移物換,千人千面,可只要相逢便總會認得出來的……或許就是儒生素來不說的恣意,與在他身後劍客那凝望不語的無聲寬容。

「眼下,真是的你,也真的是我。」儒生笑道,把劍客拉上了岸,很明顯的,他們無意間分別陷入了夢裡,幸運的又在夢中相逢。

「來,說句話。」儒生側首去看與他同時止步的劍客。

風颳大了,笛音斷了,頓時失去線索本身或許就是提醒,莫要輕舉妄動,可儒生等得無聊了,於是扯了個更無聊的話頭。

劍客睇了他一眼--無聲勝有聲,很輕微但還是算標準的瞪。

儒生不由淺淺笑開,安心閉上雙眼,去聽畫面外各種動靜,萬物表裡相對,有虛就有實,目所可及的光景映照出的是虛妄,那麼,引他們前行的聲音便相對實際……

半晌,終於再銜接到了那笛聲,儒生合目拽著劍客走去。

被他閉著眼拉著的劍客沉默看著眼前虛影,心無懼恐。

過程中,二人撞進大石,沉入汪洋,縱身岩漿,躍下重淵,但只要最終走了出去,那麼他們就能回復如初,毫髮無傷。

傷害的過程,同時開始痊癒,活著啊,本就是一場較量。

 

 

劍客在寒澈骨的深雪中沒了頂,在下一季的雪融時打瞌睡。

感覺到袖角被扯了,他就醒了。

睜開眼,看到儒生掩在袖下的指正拉著他的袖,衣上紋理清晰,很是具體,而他眼中的儒生表情活靈活現,正向他使著眼色。

淡淡桃花濕酒香,是風中捻來一瓣粉色,掀裙般無意地落在酒盞中,微微沉。

劍客看過去,是一片黑,但披於黑衣上就顯得淺成了灰色的髮--那腦後扎著長馬尾的青年面向陽,背著他們正啜酒,案旁一管笛有風竄過,微微發響。

或許他們是真找到了夢中那被吹起的笛音,但也可能不是,夢由人,夢也惑人。

儒生難得不動聲色,他抓著劍客的袖,首先要辨明的是他們的夢,是否所見一致。

請問--

「請問。」

劍客在心中發想,卻有實音成句響了起來,彷彿是親口說出,讓他頓時愣了,但他立即收了心神,不多想這情況是怎麼回事,這聲音又是否屬於他的。

思索片刻,劍客再次於心中提問--

「請問這裡是哪兒?」

「如你們所料,是夢。」青年答聲淡淡。

這話中,至少給了兩個答案,一是青年說了「是夢」,二是青年用了「你們」,這表示在劍客身邊的儒生,同樣在青年視線中。

此刻,他們三個立足之處,由點成線,由線成面,實體了空間。

「是誰的夢?」儒生接著發問。

青年原本注視著劍客的眼平移瞅向儒客,很木然的轉移視線,但那雙眼生得極為靈動,微微一眨就似搖下了幾片飛花,有一瓣桃花還正好貼在青年的左眼皮上。

微微的粉,漸深漸深,溶為了豔絕似的紅,滴落,滑下,一抹去就成為泌出血的新傷。

「哎,你們別看……」青年連忙扯起袖子去擦,成片的紅暈開,頓時模糊去了面目。

劍客警惕的以手按劍,卻扯動了緊抓住自己袖子的儒生,側望過去,就見到儒生幾滴淚眨也不眨的掉了下來。

這瞬間,劍客聽到冰遇暖而寸寸崩裂的聲響。

「還真。」他心中喚著儒生,這二字卻落為實音,吁然成風,皺了一湖水。

沒錯,這是夢……他們與青年相見後,還沒有搭建起來的實景,被儒生這麼一動念便全給淹了,漫成了一片瞅不到盡頭的大湖。

如今,大湖上漂著兩片輕舟,一舟立著劍客與儒生,另一舟是那被晃倒臥平了的青年。

已經無庸置疑,劍客看向身旁的儒生,也知道了答案。

這個夢,是儒生的夢。

2020/05/22
2021/05/01